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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ArtQuake》第二集:種回自己,唱土地的歌

記者|何思瑩

攝影|賴興俊、唐薏程、蔣煥民

11月的週間晚上,從國家兩廳院演奏廳飄揚出來的,不是慣常的古典樂,而是飽滿振奮的吉他、大提琴、阮咸、金杯鼓等器樂,交織著講述土地故事的台語歌聲。這是獨立樂團「農村武裝青年」(以下稱「農武」),在2023國家兩廳院「秋天藝術節」所帶來的演出。

「大家應該沒有走錯場吧?」燈光亮起,理著平頭、帶著黑框眼鏡、坐在舞台正中央的,是農武的主唱江育達(阿達)。他抱著吉他,輕鬆地和觀眾互動,彷彿像在跟老朋友聊天,「這是我們第一次進到音樂廳裡表演。高規格、有冷氣,還滿不習慣的。」

阿達會這麼說其來有自。作為台灣最具指標的社運樂團之一,「農村武裝青年」過去的演出場域,大多數集中在兩廳院「外面」的凱達格蘭大道、環保署、立法院、行政院。就連樂團團名也草根性十足,致敬「白米炸彈客」楊儒門。誰也沒想過有一天,他們會唱進國家級的音樂殿堂。

「根源kin」,農村武裝青年於2023年國家兩廳院「秋天藝術節」演出。

「我們的音樂就是炸彈,吉他就是槍。」阿達這麼形容當時的農武,他回想2009年,剛成團兩年就碰上《農村再生條例》通過,之後像這樣飽受爭議的土地徵收案一個接一個在全台各地爆發。將近十年的時間,農武總是一把吉他、一張鼓、一架提琴,擠身在嘈雜擁擠的抗爭現場,用音樂表達對不公不義的憤怒,聲援底層的弱勢民眾。

「我就是不爽一件事,就一定要為它寫歌,整個人燃起來,像起乩一樣。」農武耳熟能詳的作品,包含為舊稱「痲瘋病」的漢生病友所寫的〈守護樂生院〉、與剃髮的都市原住民一起控訴的〈部落哀歌〉、抗議國光石化興建的〈海岸悲歌〉、〈白海豚之歌〉,以及反對六輕搶水的〈濁水溪出代誌〉。這些歌曲不僅在現場能帶動氣氛、朗朗上口,也一定程度推動了議題的擴散。

農武這時期的歌詞從不過多修飾,甚至夾雜著粗口,光看到前三張專輯名稱《幹!政府》(2009)、《還我土地》(2011)、《幸福在哪裡?》(2013),就能讀得出創作者內心憤怒的情緒。「都要抗爭了,還管什麼美學?」刷著鏗鏘的吉他,帶動台下齊聲唱喊「沒正義就沒和平」,正值青春的阿達,只為受迫害的人唱,為站在同一陣線、一起罵政府的戰友唱。

「看到這些社會的不公不義,他就整個人陷進去了,我都要提醒他我們現在只是在聊天,你可以緩一下嗎?」妻子陳俐君說,他們交往的時期也幾乎就是街頭抗爭如火如荼的那十年,「他的精神狀態就跟那時候的歌一樣,情緒在裡面一起爆發。」

憤怒,雖然驅動出狂放的創作力,卻也在阿達心中,逐漸燒出一團噴張的火球。

「半夜的時候真的時常自我懷疑,覺得自己好像是走在一個鋼索上面的人。」當時一邊在台中經營公平貿易咖啡店、一邊南征北討參與社運的阿達,生活開始失衡,收入更難以支撐理想,即使家人從最初的不解、無奈,到後來漸漸接受他的狀態,「但其實內心還是很深的悲傷,想到未來就覺得很恐慌。」阿達回憶著。

2007年到2014年間,台灣社會運動的抗爭現場農村武裝青年幾乎無役不與,透過音樂聲援土地、人權、環保等議題。(農村武裝青年、廖家瑞授權提供)

「濁水溪 溪水流 流出東螺 西螺 虎尾溪
 濁水溪 溪水流 流出世世代代萬物的命脈」——〈濁水溪 溪水流〉

在夕陽的紅色餘暉中,我們搭上阿達的車徐行在偌大的稻海間。大概是前幾天東北季風稍來的霧霾還未散去,阿達望著遠處說:「這裡唯一的缺點,就是冬天的空氣不好,眼睛都會癢癢的。不然,這個方向其實是可以看到玉山的。」

阿達將車停靠在草叢旁,領著我們繞過幾輛靜置的黃色怪手和砂土堆,朝河床緩緩走進。這裡是濁水溪的二水鼻仔頭段,也是他剛回鄉定居時,每天傍晚最喜歡和俐君一起散步的地方。

2014年,身心俱疲的阿達下定決心不再多頭奔忙。他搬回故鄉彰化,要從懸在空中的鋼索走下來,將雙腳,踏實地踩進土裡。「我決定只走一條路,試看看專心把音樂這一件事情做好。」

11月上旬的濁水溪開始進入枯水期,看著溪水細細的、小小的、靜靜的、慢慢的流過腳邊,阿達告訴我們,其實剛回到彰化時,他也花了一段時間適應,「我身上裝的那個很激烈的、好像想幹嘛、我要告訴這個世界怎樣怎樣的東西,在這裡沒有任何用處。」於是,歌也寫不出來了,他被迫慢下來、靜下來,每天很慢很慢地走路,很慢很慢地感受週遭的一切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發現,原來小時候在田圳玩的水正是從濁水溪流過來的;原來從小吃的米是從濁水溪沖刷的黑土長出來的;原來自己對於這條「母親河」的認識是這麼這麼地淺,只因為他從沒有機會向她靠近。

「我花了至少一年的時間,才寫出了〈濁水溪 溪水流〉。」這也是他回到彰化後所寫的第一首歌,不只娓娓道出濁水溪與人文歷史的千絲萬縷,更揉雜了此地的慢節奏與風土氣味。「因為我試圖要把自己埋回去,種回去自己的土地啊!」夕陽下,溪水漣漪泛起的閃光,也映現在他的眼眶。

母親河的滋養,讓躁動的心終於騰出餘裕,阿達投入傳統民樂的學習,包括台語唸歌、月琴、北管、牽亡歌陣,這也使得農武在創作上用心於中西樂器的融合,從樂器編制到音樂風格都產生了極大改變。2018年推出的專輯〈根〉,一舉入圍29屆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、最佳年度專輯。

身為農武提琴手的俐君,是最能感受到阿達與農武樂風轉變的人,她說,前三張專輯是從直接而負面的角度去提醒聽眾,「有這麼多不公不義,你應該要去看到!」可是,到了《根》這張專輯,口吻改變了:「我們的土地有這些東西,是很富有的喔!你看到了嗎?」俐君娓娓訴說著阿達回鄉後的轉變,「他變得溫柔了,他比較能聽進去別人不同的意見,就算當下心裡不認同,他也會回去自己再思辨一陣子。」

「謝天又謝地 謝你賜阮源源的水源地…」濁水溪流域長大的阿達,沒有想到能治癒遊子之心的正是這條母親河。

「風微微 溪風吹來心花開
 月光暝 暗光鳥 陪阮到深更
 阮是濁水溪的囡仔 蹛佇八堡源泉 鼻仔頭
 你若有閒就來遊玩 相招來鼻仔頭 搝大索」——
〈漉糊仔田之歌〉

2020年,夫妻倆迎來家中的新生命阿維,又是一番被形容為「生活天翻地覆」的改變。當爸爸後的人生體悟,讓阿達與農武在2023年推出第五張專輯《予你的歌》,歌詞中「你是獨一無二的家己,行向心所向望的所在」,是他最想對孩子說的話,「你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只有在自己的心理,沒有人可以擁有你,包括把你生出來的我。」而專輯也收錄了一首〈漉糊仔田之歌〉,這是阿達送給彰化二水源泉社區的歌,一首唱給農村長輩的歌。

源泉社區位在八卦山山麓起點,也是灌溉彰化平原八堡圳的源頭,「水頭風尾」的地理條件,自古就是適合耕種的好所在。然而因為人口嚴重外移,現在這裡每四個就有一個老人,是超高齡社區。

2014年,阿達和俐君搬回彰化的第一個家,恰好就是源泉社區的一間三合院。

「我們在三合院前舉辦音樂會,但就算主動邀請村裡的阿公阿嬤來參加,他們卻都只在門外站遠遠地看,不敢靠近。」阿達回憶一開始他們滿腔熱血為了與社區相處而做的嘗試。俐君也補充:「我們有一件團服,上面印著『為農民服務』,在台北穿起來就很秋。可是當在二水的雜貨店遇到農民阿伯,他卻很疑惑的問我們要服務什麼?我當下真的啞口無言。」

是啊!既不會噴農藥也不會除草的農武,是能怎麼樣為農民服務?什麼又是這個社區最需要的呢?兩人從參加社區中秋晚會開始,積極地和居民交際交陪,也因此結識那時擔任源泉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的賴昭旭──同樣是返鄉青年,十幾年來投入社區營造包括替社區長輩辦理供餐、共食,陪伴長輩擔任導覽志工、故事屋店長、參與不老樂團與戲劇演出。「他們團名叫『武裝』青年,不知道是不是都拿刀拿槍啊!」賴昭旭笑著坦承自己其實一開始對農武是抱著戒心的,「但後來發現他們的音樂很好聽,就決定要好好利用他們。」

接下來的幾年,阿達和俐君每週都到社區活動中心報到,與阿公阿嬤共食、唱歌,也開始主辦在地音樂節,讓更多人認識源泉社區。隨著相處時間和感情的累積,他們將在地的生活日常、黑泥田拔河傳統,譜成〈漉糊仔田之歌〉,一字一句陪著長輩練習,一起趕節拍、一起談天說笑、一起克服登台的緊張靦腆。

看著抱著吉他帶動唱的阿達,我們問他是否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?「真的從來沒想過!我以前可是個Rocker耶!」阿達放聲大笑,眼角迸出柔和的線條。

即使揮別那段凱道社運天團的日子,阿達始終不改初衷,「我比以前更革命,因為我先跟世界當朋友,再用音樂影響你。」

「土地開出一蕊花 一蕊思念厝內的花
 開佇故鄉的田岸 予土地的情歌
 佇我委屈的時陣 有你來做伴」——
〈開花彼時〉

趁著國家兩廳院的演出空檔,我們邀請阿達重回到昔日他最熟悉的凱達格蘭大道。

「應該是大埔事件吧,我在那邊和大家拚命衝啊!結果被警察拖回來,超痛,超痛,我到現在還記得。」背著吉他,手指向台北賓館前曾被拒馬層層阻隔的地方,過往衝撞與躁動的心境,如今談起來雲淡風輕,已被歲月的曲折磨練得從容而內斂。「以前的我,是一種外在行為的武裝,你看到的這個人就是準備要幹架;我現在的武裝,你在我的外在是看不出來的。但是對體制的抵抗,並沒有輸給以前,甚至是一種更強烈的厚度,只是,我放在內心的最裡面。」

農武的音樂也像溪水,貼伏著阿達的生命歷程流動著。此時,他已在土裡扎根、發芽、茁壯,迎風繼續唱出渴望的平等、正義與自由,唱著土地的歌。

(撰文:何思瑩‧宗立婷)

「鏡新聞」已在有線電視86台、MOD508台與YouTube頻道同步播出。

更新時間 2024.01.08 11: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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