政治 2024.08.06 13:53 臺北時間

《重新記憶318》第三集:轉進

記者|王祥維

攝影|陳鼎仁、齊文榆、吳郁芬、王祥維

佔領運動進入第一個週末,訴求遲遲無法得到政府正面回應,運動究竟該何去何從?現場瀰漫焦慮氣氛。部分運動幹部為突破僵局,發起佔領行政院行動,許多素人民眾響應,不料遭到警方暴力驅離。他們為何到現場?眼見全副武裝的警力大軍壓境,又為什麼不願離開?

整個318運動中,行政院事件染血,是衝突最劇烈的一個篇章,卻也是評價最分歧的一場行動。首先,他不是、至少看不出來是議場學生發起,也不是哪個民間團體所主導,在運動的第一時間,網路上(即使是支持立院佔領行動的)就有許多人批評他們是腦衝暴民,破壞場內學生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和平理性形象。有些人則說這是運動內部有人企圖奪權、搞權力鬥爭。這樣的觀點即使過了十年,恐怕仍沒有獲得足夠澄清。

其次,驅離原本就在參與者預期之中,但驅離手段之粗暴,卻是大家意料之外。因為流血,反服貿運動獲得更多社會同情,不過在同情的這個同溫層之外,許多社會大眾恐怕對佔領官署不以為然,他們認為,佔領立院是還可歸咎爛立委30秒通過法案太粗糙,佔領行政院影響政府運作,就大不可取、政府強力驅離也是不得已。(題外話,其實真要說,協議也是當時政府去簽、送去立法院備查或審查不是嗎?)

我們說重新記憶,我們說重新記憶困難卻必要,有句名言則說,人類和權力的鬥爭,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。但真要說對於對318、對323行政院事件的記憶,且不說日久模糊、或不同立場的人有不同的記憶,有許多記憶恐怕是不曾被建立的。例如,318運動不只有學生,還有許許多多民眾自發參與或聲援,而前往行政院的,其實大半都是和立法院外圍是同一批人。什麼人?沒有社運經驗的普通民眾。

我們拍訪的兩位參與者蕭凱文和鄭運陽,蕭凱文當天是第一次到立院,跟著人潮前往行政院,而鄭運陽在318運動期間每天半夜都守在場外,323傍晚看到行政院被佔領,也搭車前往現場,他代表的就是當時的普遍焦慮情緒:「政府就一直冷處理,還是會談之後又不回應,就僵住,可能跟(議場)裡面沒辦法達成共識,可是又不解決的情況下,那就耗,就一直耗….,然後你就會想要去行政院(升高抗爭)這樣子。」

前一天,3月22日,時任行政院長、台大政治系教授出身的江宜樺,前往立院和林飛帆對話,雙方沒有共識,僵局持續。此前,部分議場外的幹部建議打通議場內外、擴大佔領規模,但意見並未獲得採納。有些人提到轉攻行政院或總統府,也都沒有具體結論。中山大學社會系教授林傳凱曾就這段過程做過詳盡訪查,這裡就不進入社科院、不同學生團體衝突的細節討論。

十年前,蕭凱文剛考上北藝大研究所,當時35歲,在職場打滾多年,離婚,女兒從小跟著他、上國中時改跟爸爸住。女兒的離開讓他多出許多自己的時間,他選擇繼續念書:「我必須學會更多東西,我不能只是賺錢,我一定要知道這世界發聲什麼事情,然後搶在我女兒前面,比他知道更多事,當他遇到困難的時候,我可以再當他的後盾。」他也是於同樣理由,前往立院現場。

蕭凱文講話很快,有時繞了一大圈扯到別的地方去,有時情緒來得突然。想到女兒當初離開,他還是哽咽,他靠著信仰支持:「我就開始不斷地禱告、把我對她的付出跟愛,轉換成無聲的禱告,然後禱告說台灣更好、禱告女兒以後有更好的環境、禱告她成為一個她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的人。」他自尊心強,又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。

蕭凱文是新北林口人,爸爸原本開計程車,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,爸爸做大家樂賺了不少錢,小時候有段家境寬裕。但好景不常:「沒幾年工夫,突然整個就塌掉了。尤其爸爸生病、跟我媽媽也分開。」身為長姊,他很快就半工半讀,從事過不同工作,曾在工廠上班、當過業務,也有擺過地攤;早早就結婚生子,又迅速地在23歲成為單親媽媽。「為什麼對活著很絕望?我覺得是、因為我是一個其實滿努力的人,就是說自尊心強。…然後爸爸的離開,然後你又很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,希望自己圓滿各種不同的角色,努力當一個好媽媽、努力當一個好伴侶、然後努力當一個好女兒,可是這些角色好像都沒有做得很好。」

想要扮演好每個角色,所以進入行政院大廳後,他帶著比他年輕的群眾喊口號;面臨驅離壓力、要不要起身離開現場的掙扎時,雖然害怕,但又覺得就這樣離開,「對整個局面有可能是什麼(影響)….,我既然做了這個決定,我是不是就該堅持到底?」雖然大廳外殺紅了眼、雖然媒體攝影機都被請離現場,但警方驅離到大廳時已經大致掌握局勢,蕭凱文最後自己起身離開。

大廳外的鄭運陽,就沒這麼幸運了。

鄭運陽身材魁梧,外號是大象。他從小就食量驚人、愛打籃球,小時候被同學稱為「技安」,倒不是他特別愛欺負弱小,而是有自己的奇怪堅持:「就是你看到不對的事情,跟大家說應該要怎麼做。…就好比以前學校要排課桌椅嘛,要對齊線,可是有人就會覺得歪一點點沒關係啊,他就會、他也不是刻意要排歪的,可是我就會用力量上讓同學屈服。這個東西是可以控制的,可是為什麼你會做不好。」

長大後在賣場打工,有了職場經驗,他才稍微圓滑一些。不過遇到看不慣的事情,他還是會出面:「因為歷史上看到的就是、要反共嘛!這是我在學校課本上得到的知識,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、後面的國民黨為什麼要一直親中。…最後面又看到這個事件,我覺得太暴力了。那個三十秒事件是真的太粗糙了。」他在佔領立院隔天就到現場,觀察到白天人多、半夜人少,因此決定每天半夜到場守護。

3月23日那天,他也是往人少的政院主建物側面,現場大約兩百人、排成一二十排坐著。面對警方驅離,大家手勾著手。「長警棍打得到的地方就直接先打、拿長警棍打你的手機啊、打你的相機啊,…,然後各家新聞媒體記者都有被清場。」他因為不願意離開,被拖到警察人牆裡:「人牆裡面就是拳打腳踢、棍棒齊飛,警察就會抓你的褲頭啊、抓你的衣服啊,還是抓你的腳踝啊,把你拖行到他們警方的人牆裡面,然後他們有什麼就用什麼,你遇到盾牌的就用盾牌打你嘛,路過的也要補你兩腳。」

起身後,他覺得眼角熱熱的,原來是流血了,去醫院驗傷:「發現背部、手腳都是瘀青,手腳跟膝蓋都有擦挫傷。」鄭運陽頭破血流的畫面剛好有被拍到,加上驗傷記錄,後來也獲得賠償。不成比例的國家暴力,政府卻說「警察只是輕拍肩」,即使十年之後,被拍到持警棍打人的警察,至今還是找不到人。

事件後,蕭凱文好一段時間神經緊繃,覺得對誰都不信任,很久之後才慢慢平復。鄭運陽則是繼續回到立院現場,直到330大遊行後,就沒再參加抗爭。

行政院流血事件前,引發社會同情、憤怒,對佔領運動的支持度不減反增。主辦方則是重新檢討決策機制,賴中強說,事件前有聯席會,但沒有明確邊界,只是一個溝通對話的機制,不具強制力。因為行政院事件,決策小組明定組成人員和代表人數:「31人的代表會議,包括20個青年學生代表,10個NGO代表。…讓年輕人有更大的、決策參與跟發言權,對這個國家是好的。然後第31個人就是我,負責主持會議。」31人再選出9人決策小組:「但這個小組很少開會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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