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下旬的下午,秋老虎發威,醫療人員在豔陽下抗議血汗過勞,搭著萬聖節氣氛,以「累到變成鬼」作比喻扮裝成各種鬼,立法院外宛如某種嘉年華。距離原本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幾分鐘,黃燕茹因為參加抗爭姍姍來遲,黑色風衣下,是剛剛扮裝的爆乳女鬼裝…。提早抵達的劉李俊達穿西裝、梳上性格馬尾,和當年稚嫩的社運青年相較,儼然是個幹練熟男模樣。八月開始訪談兩位大忙人,要敲兩人的共同空檔竟敲到十月,再發文立院、好不容易協調出這個週末檔期,進入立院拍攝。
十年前的3月18日,兩人都不是第一時間進入議場,卻都不約而同地從濟南教會翻進立院。兩人當時都在念研究所、一邊參加社運,劉李俊達在環團工作,黃燕茹除了是黑島青成員,還參與勞團和各種反迫遷抗爭,是社運衝組。黃燕茹形容,自己像忍者一樣翻進立院:「旁邊還有貓咪喔,我進去的時候下面是男廁,就是我在走在鐵皮的時候,下面剛好是立法院的男廁,然後裡面都是男警在上廁所,我就從他們的上方走過,哈哈哈哈。」當天晚上,劉李俊達原本在附近的地球公民基金會辦公室,和環團夥伴就幾天前的反核遊行開檢討會,原本回家想寫論文,但看到大家衝議場,還是想去現場看看。
前一天,3月17日,國民黨立委張慶忠輪值委員會召委,以30秒宣布通過服貿審查,違反逐條審查的朝野共識,引發眾怒。經民連的前身、反黑箱服貿民主陣線發起守護民主晚會,「搭配強而有力的行動」。據魏揚表示,當天的計畫是三面進攻,民間團體在濟南路舉辦晚會,晚會中途,公投盟長輩佯裝由中山南路進攻立院,晚會主持人魏揚號召響應,這兩側群眾吸引警力後,戰力十足、深具社運經驗的學運幹部趁隙由青島東路側門衝進議場。這個作戰計畫後來也確實成功。
在此之前,黑島青多次在立院進行反服貿抗爭,也曾企圖衝進立法院都沒成功。綠盟秘書長崔愫欣認為,前一年大埔運動佔領內政部行動,為佔領立法院作了實際操兵:「其實在那時候好幾場運動所累積的,不管是黑島青還是農陣青年,其實也讓就是有志於此的、有志於社會運動的一些年輕人,有了一些操兵的場合,那他們就磨練出來他們在街頭上的一些膽識,或者是策略。」
其實,回顧那幾年的街頭,幾乎每天都有抗爭。除了反核遊行每年有數萬人上街,士林王家、苗栗大埔、反媒體壟斷、洪仲丘事件,乃至於關廠工人抗爭,都引發強烈而綿密地抗爭。當時各校學運社團串連參與社運,個別社運青年也經常重複參與不同抗爭,形成一個抗爭網絡,「一方有難,八方來援」。黃燕茹從反媒體壟斷開始投入,幾乎無役不與,大家缺人就找他:「有很多同學他們在跟警察衝撞的時候、回來之後會有很嚴重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,那其實我不會,所以大家就想說黃燕茹可以欸,他在現場就算被警察打,他也不會怎麼樣、還是嬉皮笑臉的。」他自嘲說,因為從小爸爸經常酒後暴力,所以對暴力的耐受度比別人更高一些。黃燕茹來自高雄左營眷村,從小就關心弱勢同學,我們曾經跟著他回老家,媽媽至今仍不解他為何要參加社運抗爭:「那是你家的房子被拆嗎?」
劉李俊達比起當時參與318的學生,年紀要稍大一些,社運資歷也更深一些。他在花蓮長大,出身單親家庭,318期間叫作「李俊達」,後來決定把媽媽的「劉」放在最前面,變成劉李俊達。他從小就關心環境議題,高中參加辯論社則讓他從害羞轉為自信;大學時期就參加樂生抗爭、野草莓運動,後來曾在綠色和平接受非暴力抗爭的訓練。就他的觀察,以2008年馬英九上台、陳雲林來台確實是個分水嶺,過去一同參與樂生抗爭的左翼團體,漸形漸遠:「野草莓那時候,很多社運團體,其實有些相對於過去比較左一點的,他們都觀望,他們覺得你們這是台獨的….,那也非常清楚,意識形態的審查是走在前面的。」
對馬英九任內、特別是第二任期間的烽火社運,劉李俊達則認為,看起來是到處都有抗爭,但背後有共通性:「表面上好像是馬英九各種不同地方招人怨,但是背後覺得潛層我覺得就是為了拼經濟,犧牲人權、犧牲環境、犧牲土地….,以經濟為名去跟中國靠攏,以經濟為名迫害環境、以經濟為名拆人房產、迫害人權,然後這有一個很有趣的矛盾是,馬英九就是一直強調他們會拼經濟,實際上我覺得大家並沒有享受到那個經濟的成果。」
我們跟著兩人前進議場,他們都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,一一回顧這裡是臨時廁所、那裡是警方佔領區,後排是媒體腳架、再後面是大家睡覺補眠的區域。過去議場幹部開會的二樓會議室,則變成立院即時聽打的工作區域,當天並未開放。事實上,當時全部的人都沒有想到能夠持續佔領,早就做好隨時要被清場的準備。而後來的幹部分工,則是來自大家平時在社運場合的角色:劉李俊達年紀比較大也擅長組織,主要負責議場維安,以及主持工作會議;黃燕茹因為參與的不同社運抗爭多,認識的各路人馬也多,因此負責人數最多的糾察工作,號稱「八門提督」。運動期間他只洗過一次澡,還曾在議場昏倒。
陳為廷和林飛帆因為過去抗爭經驗豐富、經常應對媒體,論述能力強又不怯場,成為媒體焦點,即使當時也有安排其他人擔任發言人,不過,「變成記者沒拍到他們兩個(陳、林)的話,回去無法跟長官交差。」黃燕茹回憶。
劉李俊達則說:「說學運好像特別純潔什麼的,但我覺得它其實從頭到尾就不會認知它是一場學生運動,只是剛好在裡面、在講話的人是學生而已….,一開始在講話的人、拿麥克風的就是學生,所以從這個敘事的邏輯上面,我覺得是包含媒體敘事的需要,把它包裝成學運,它比較有故事性,….,因為我們好像在台灣社會裡面對學運有一定的光環認知,它一是學運好像就一定是有、特別有一些故事跟一些理念在裡面。」曾被媒體封為「學運五虎將」之一的劉李俊達,對這個稱號難掩尷尬,他認為更多的credit應該歸功於賴中強:「十年來一直在關心這個議題的,也是賴律師他們。」
確實,當年最早開始反服貿倡議的,就是賴中強,在他強烈抗爭下,原本要備查的服貿協議變成逐條審查,並且還要在立院召開各行各業衝擊評估公聽會,將戰線延長下來。賴中強不只準備論述子彈,也號召學生團體一同抗爭。他說,從學生時其他就扮演幕後策劃的角色,並不特別想搶麥克風。可能就是讓得太徹底了,由民間NGO和學生一起發動的佔領行動,變成以學生為主角。
當時,馬英九的支持度跌到只剩9.2%,對政府不滿情緒隨時都要沸騰,史無前例的佔領立法院行動受到社會關注,30秒事件、服貿衝擊的嚴重性終於被正視,而佔領行動本身,也讓對政府累積強烈不滿情緒的民眾獲得出口。在網路串連號召的情況下,隔天議場外湧入千萬人前來聲援。崔愫欣說:「不一定是反服貿,只是正好反服貿在那個時候、在這個時間點撞上了,所以那個引爆點就在那邊,然後正好有個天時地利人和,他佔領就變成功的。」
議場青年用椅子山堵住出入口、民進黨立委幫忙擋警察,守下第一夜,但要維繫24天的佔領行動,不能只靠場內堅守,場外的NGO和群眾同樣扮演重要角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