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是誰,我是我。我恨我,我也愛我。我討厭我,我他媽的我。我想我,我知道我。我忘了我,我又看見我。我想重新找回我,我要面對我。」這是吳興國在《李爾在此》的經典台詞,也是他對於生命的沉澱與自白。
當代傳奇劇場的排練室裡,年近七十歲的吳興國,換了鞋,忽地就把腿架在墊高的椅子上,而這椅子下頭是一張高約六十公分的桌子。這是他日常的暖身,除了雲手、踢腿、轉身,還包括吊嗓。「像我們現在就專業來講,嗓子用得不夠多,不夠多就更會沙啞。所謂的不夠多到底還是上舞台太少了,表演,就是以舞台為生命嘛!有觀眾來看才是叫真正的表演。」其實,這時的吳興國才剛結束經典大戲《樓蘭女》的演出沒多久,旋即投入幾週後上檔的《四郎探母》,跟他的入室弟子朱柏澄分飾楊四郎。
2021年即便疫情肆虐,吳興國依舊緊緊抓住每一場演出的機會,對於參與的年輕演員,所謂的四功(唱念作打)與五法(手眼身法步),他的要求一如對待自己,從來沒有少過。「你在這個表演藝術界愈久,你就會要求那個細節,那你要求細節的時候,你就會覺得愈焦慮,就是愈不滿足,所以你希望施壓很大的力量給你的年輕演員。」一旁陪著排練的妻子,也是知名舞蹈家林秀偉說。
吳興國的人生劇本是永遠不敢鬆懈的。一歲失怙,三歲時,母親無奈將他送到木柵的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安置,後來進了華興育幼院,三年後,母親再將他送到能管吃管住的復興劇校。正因為只剩劇校這麼一個「家」了,八年坐科訓練的生活,吳興國學著自我要求,咬著牙忍過所有的鞭痕與淚水。「老師拿那個花槍跟刀劈子,來!趴著!啪啪啪!你今天犯了大錯,每個人最少挨八下,犯小錯最少三下,腿劈得不夠直就打,翻身下來站不穩還是打。」但最難熬的是暑假,同學們都被家長接走了,吳興國總是孤零零地留在學校裡。「我媽媽不來沒關係,我就把桌子上的麵包饅頭全部收在一起,裝成一個書包,跑到陽明山旁邊的森林裡。你很難想像小時候孤獨的過程,那個感覺,想家一定沒地方去,哭到最後沒眼淚的時候,你會很安靜的…」這句話,他哽咽到沒有說完。
吳興國紮紮實實地練了八年的武生行當,保送文化大學戲劇系就讀,因為具備戲曲功底,對傳統角色也有一定的理解能力,老師推薦他進入雲門舞集,演出《烏龍院》、《白蛇傳》等現代舞作。當時,雲門舞集前景大好,他原本以為會在舞團繼續深耕,沒想到,當兵後進了藝工隊,遇到台灣伶界四大老生之一、知名的京劇演員周正榮。「他跟我說,你知道嗎?可以撐起來一個劇團、養活一個劇團的都是老生!你以為你用武功唱了幾齣戲,你就很了不起啦?很懂戲了?告訴你真正的秘訣全部在老生裡面。」吳興國看到了更精深的戲曲藝術,但他也很清楚,一旦行拜師禮,就再也回不去那曾經讓他目眩神迷的現代舞。最後,他毅然決定拜師,而在磕頭儀式上,林懷民還當了吳興國的「家長代表」。
吳興國憑著自己的本心重新站回那個曾經遠離的京劇舞台上,只是,跟周正榮的師徒情誼卻沒能走到底。幾年下來,對京劇的詮釋與體會各有不同,在一場誤會中,師父拂袖而去,此生不再相干,成了吳興國心中永遠的遺憾。
1986年,吳興國與懷抱相同理念的青年京劇演員成立了「當代傳奇劇場」,大膽地選用京劇的表演框架,重新演繹莎士比亞的名作。《慾望城國》改編自《馬克白》,捨棄京劇經典的「一桌兩椅」陳設,運用豐富的舞台造景,營造前所未有的視聽感受,但卻是褒貶不一。接下來,改編希臘悲劇的《樓蘭女》與《奧瑞斯提亞》,儘管演員身段依舊,但沒了西皮二黃,不見水袖靠旗,當時許多傳統戲迷難以接受。「戲迷覺得改變我們的傳統戲曲,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行為,兩個字就是恐懼,很多人都很恐懼他的生命當中一些美好的事情改變了。」知名京劇藝術家魏海敏說。
只是,老戲迷怕顛覆,吳興國卻更怕不顛覆,「我知道當時整個傳統已經到沒有地方可以退了,你不去結合世界經典,你根本走不出去。哪怕我只做了一次,從今以後我就收山了,我覺得我也滿足了。」2001年當代傳奇劇場推出《李爾在此》,吳興國一人飾演十角,跨越生、旦、淨、丑、行當,獨立挑戰極限的舞台表演,成了吳興國最經典的代表作。此後,當代傳奇劇場更推出多部改編經典的名作,走向國際,創下在超過二十個國家的巡演紀錄。
2020年,即將邁入七十歲大關的吳興國,最後一次演出《李爾在此》,並且宣布逐步封箱戲作,預計到2026年就要從舞台上謝幕。然而,吳興國卻沒打算在京劇這條路上退休,早從2011年,他就開設「傳奇學堂」,培訓臺灣在地願意學戲的年輕人;2016年成立的「興傳奇青年劇團」,更提供京劇新生代演員更多發揮的空間。吳興國打算繼續為有心學戲的年輕人領路,讓傳承了上百年的京劇能以維持創新的活力,不會被時代的潮流吞噬。
(撰文 宗立婷‧黃麟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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