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兩廳院實驗劇場裡的觀眾,聽到巨大的「咚、咚、咚」聲響,渾厚又規律地敲著,彷彿地球母親的心跳聲,從土地竄出,讓場內觀眾忍不住調整呼吸頻率。
接著,舞蹈家陳武康,站上舞台中央,一手高舉泰國傳統舞蹈慣用手勢,像是幼時玩影子遊戲以手比出的鳥類頭型。音樂隨即一變,以幾聲清脆的單音結束。「今天晚上的演出,沒有中場休息…」陳武康拿著麥克風,講述著本該是工作人員透過廣播的演前須知。
舞蹈家,卻不跳舞,節目一開始,就挑戰觀眾的既定印象。另一位演出者,來自泰國的舞蹈家皮歇・克朗淳,接著登台,共舞的對象卻不是武康,而是一塊長形藍布,他時而折疊布幔,時而將藍布穿戴肩上、背上、甚至纏在胯下,但不管怎麼看,他所做的事情,好像都與「跳舞」有很大的差距。演出一開場就讓觀眾陷入了一團迷霧,驫舞劇團的團長蘇威嘉忍不住地說,「很煩!你們到底想要帶給我們什麼?」
眾人的疑惑,卻正中陳武康下懷,他和皮歇就是希望呈現一場無法預期的演出。「我們可不可以重新看看劇場?」陳武康解釋,這包括演前須知為什麼不能由表演者來說?舞蹈家為什麼只能用「跳舞」說故事?當這些既定印象都被推翻,劇場會不會產生新的的思辨?
「唯有讓自己陷入困境,才有出來的可能。」陳武康下了結論。就像他在自己最迷惘的時候,遇到了皮歇・克朗淳。
皮歇・克朗淳,是泰國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舞蹈家。他長年學習泰國傳統舞蹈,又接受西方當代舞蹈思潮,泰國舞蹈如何當代化,一直是他創作中不斷探問的核心。2016年,皮歇受台灣文化部的邀請來台交流,正好碰上想從根深柢固的芭蕾訓練中跳脫出來的陳武康,兩人一拍即合,展開長達三年的東南亞田調之路。
而這趟藝術之旅,陳武康與皮歇沉浸在《羅摩衍那》的故事、遺跡、舞蹈與音樂裡。它不僅是一部龐大的神話敘事詩,也是泰國文化的中心,甚至緬甸、寮國、柬埔寨等東南亞地區,都深受其影響,也各自有演繹《羅摩衍那》傳統舞的舞蹈大師。陳武康與皮歇兩人輪流向大師們學習舞蹈,並深入了解東南亞各國如何詮釋《羅摩衍那》,這才發現,每個地方的人們,說出的故事都不一樣。
「我們將大師們的教導內化後,試著說出自己的故事。」
兩人結束踏查的旅程,回到台灣,正式開啟《野台羅摩》的創作排練。但比起真正練習「舞步」的時間,他們反而花更多工夫,與燈光設計、舞台設計、音樂設計等幕後人員,討論如何呈現、如何讓觀眾透過觀看舞蹈而重新思考。
驫舞劇場的製作人黃雯觀察,「武康一直希望開啟劇場裡的平等對話,設計人員不只是來服務表演家,而是參與創作。」
為什麼會這樣極盡所能地嘗試翻轉各種表演上的限制?其實,過去的陳武康被譽為「芭蕾王子」,一上台就是全場焦點,優美的身體線條,精緻的舞步技巧,更讓他成為紐約芭蕾舞大師艾略特・菲爾德的得意門生。在艾略特的帶領下,陳武康曾相信舞台下所有的一切,都是為了台上舞者那絢爛的片刻而存在。直到2013年,他以驫舞劇場的名義,歡欣鼓舞地邀請艾略特來台演出,卻因為沒有事先溝通好影像授權細節,恩師大發雷霆。
「開演前最後一刻,艾略特突然看到現場有電視台的攝影機準備錄影,就問我怎麼回事!」舞蹈家葉名樺,也是陳武康的太太,目睹艾略特氣得直衝演員休息室,質問陳武康和蘇威嘉,但武康再怎麼解釋也沒用,老師離開台灣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,「你最好找好你的律師。」兩人關係宣告決裂。
師生多年情誼,一夕崩解,陳武康這才發現,過去無論是創團還是創作,都深受艾略特影響,即便老師不在台灣,他所做的有關舞蹈的決定,都會忍不住去想「如果是艾略特會怎麼做?」現在這個巨大的靠山消失了,陳武康突然不知該何去何從,他只知道,他不想再跳芭蕾了。
幾年後,回望當時種種,「你總是放下一些東西,就開始遇見不一樣的事。」陳武康露出釋懷的神情。
時間讓情緒沈澱,後來,艾略特主動與陳武康聯絡。曾賭氣說不再跳芭蕾的陳武康,馬上帶著新生不久的女兒,與太太一同前往紐約與老師見面。但他從此跳進與西方世界完全不同的舞蹈脈絡裡,即便芭蕾的血肉依然存在,經由嶄新的文化養分灌溉,武康的舞蹈樣貌已有另一番風景。猶如皮歇曾說過的,「我們將大師的教導內化後,試著說出自己的故事。」
然而,就在武康的舞蹈生涯翻轉的同時,他的父親卻飽受巴金森氏症所苦。
陳武康的父親陳國顥,是退伍軍人,原本身體狀況極佳,愛打籃球愛游泳,還會跟著太太韓英,一起去跳社交舞。但漸漸地,陳國顥發現,游泳的雙臂開始不太聽使喚,從前百發百中的射籃,命中率也愈來愈低,經過檢查後,被醫生宣告罹患巴金森氏症,不可逆的病情,讓陳武康的生命一度蒙塵,「簡直整個人像被丟進垃圾桶一樣萬念俱灰。」
自從父親罹病之後,陳武康花更多的時間,與家人在一起。而他才上小學的女兒,天真可愛,看到行動力逐漸退化的阿公,有時下床,會因力道控制不易,呈現小碎步行走以避免踉蹌跌倒,突發奇想稱這是阿公的「完美落地」。童言童語,竟也帶動大人們轉念,以更輕鬆的態度,面對生命無法預期的變化。
父親很快振作起來,開始騎單車。「我爸是發病五、六年後,發現他還可以騎腳踏車,雖然不能游泳、打球了,但因為可以騎車,終於又有機會感受運動後的舒暢感。」陳武康說。
只要還能動,就要迎風而行。父親騎單車的成績,恐怕就連一般人都難以望其項背,他常常騎著腳踏車,從高雄騎到屏東拜訪病友,甚至騎上了癮,不但報名多場單車比賽,父子二人更一起騎車環島,看遍台灣美景。「我爸要不是這個病,他不會活得這麼精彩。」陳武康說。
午後的陽光晶亮晶亮地,灑在一同騎車的祖孫三人身上,他們時而並行,時而各自探索風景。即便父親能騎車的時間愈來愈短,喘氣的時間愈來愈長,陳武康把握每一刻能與家人共處的時光。他也不忌諱與女兒談論生死,唯有直視深淵,才能懂得如何去愛。
家人發生的變故,讓陳武康學習愛的真諦;與師長的分離決裂,也讓他走出自己嶄新的舞蹈之路。每個曾經以為的絕境,如今柳暗花明。
2016年,陳武康與泰國舞蹈家皮歇・克朗淳合作,兩人以《半身相》、《野台羅摩》作品,翻轉傳統表演敘事。2019年,他大膽地將舞台、音樂、影像等幕後設計人員,邀請他們一同上台演出,完成實驗性作品《非常感謝您的參與》。2020年,他與法國舞蹈家傑宏・貝爾,以跨國視訊的方式合作,完成半自傳作品《攏是為著・陳武康》,獲得第19屆台新藝術獎。
「所有事情的發生,沒有好、沒有壞,也沒有顏色,就看你如何詮釋。」《野台羅摩》裡有如此美麗的一幕,原本漆黑的舞台上,從遠方投射出一行明亮光束,陳武康選擇將身體的重心往下,有別於芭蕾舞者的輕盈,他用緩慢而沈穩的步伐,踏光而行。
(撰文:黃麟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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