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賴中強律師正式訪談前,我們約在他的辦公室,和他說明了整個系列影片各集的設定,賴律師則提到,有哪幾個點是他特別想強調的,包括:佔領運動前,他和公民團體如何預先設定戰場、318當天的行動計畫、佔領運動如何促成王金平做出承諾、退場後的反服貿運動等。訪談當天,賴律師也盡量言簡意賅、扼要說明,有時講了兩句覺得不妥,又重新再講一次。
說起來,媒體和社會運動的關係微妙。以318運動來說,鏡頭集中在議場內鎖定兩位學生領袖,造成兩人爆紅,最早投入反服貿運動的主要倡議者賴中強,反而淪為「那個搶林飛帆麥克風的胖子」。當我向賴律師提到這件事,他一臉難以置信、覺得怎麼十年後還要解釋這個,並重申當天原本就是設定好如何如何。其實,賴中強從學生時期參與社會運動,一直都不是扮演鎂光燈前的明星,而是扮演幕後運籌帷幄的角色。
318落幕後,反黑箱服貿民主陣線改組為經濟民主連合,繼續從事倡議、監督中國勢力滲透。和十年前太陽花數十萬人盛況相較,我們跟拍的幾場抗議行動都人數有限,到場媒體也不多,可能就像崔愫欣說的:「它其實就是恢復到之前,在還沒有佔領立法院之前,原本賴律師他們就是這樣子人單勢孤的存在,…..我覺得那時候那個擦槍走火的火花是一個非常態,你可以說它那時候真的就是天時地利人和,正好發生在這個反服貿上面。」
佔領運動的訴求之一,是要推動兩岸協議監督條例的立法,不過後續各政黨提出的版本都不盡完整,因此賴中強反過頭來,阻擋這些低門檻版本法案的通過:「410以後的反服貿運動,一個很重要的事情,就是要阻止一個低水準的、沒有辦法真正監督的監督條例完成立法。」賴中強反對徒具形式、無法溯及既往審查服貿的「不監督條例」立法,這個法案後來也就擱置下來。
2019年,賴中強推動兩岸人民關係條例5-3修法:「蔡政府、陸委會、行政院的推動,加上民間的意見,才建構了我們現在完整的,對中國政治談判的三條紅線:第一個,主權不能賣,第二個,自由民主不能賣,第三個,如果不違背前面兩個原則,你任何跟中國的政治談判,必須遵守相當於修憲的高門檻。」由於中國堅持任何兩岸談判都需要先承認九二共識一個中國:「所以你跟中國之間沒有什麼非政治談判,你跟中國談的每一件事情,他都非常政治、都要求你先承認一個中國原則,那都是政治談判,那都要遵守五之三。」
馬政府任內推動兩岸開放,到318運動算是踢了鐵板,中國也改以其他各種更綿密的方式滲透台灣。我們旁聽318運動十周年研討會,當時的青年學生有人從政、有人在政府機構擔任機要職缺,不少人任職不同NGO。賴中強自嘲,當年跟陳為廷說之後就交給你們囉!沒想到十年後,還在同個位置上奮戰。我們問賴中強沒想過參選嗎?他說:「其實你回過去看台灣1980年代、90年代,那段民主化運動的過程,社會運動跟反對運動、公民團體跟反對黨,其實是一個互相掩護促成台灣進步、促成台灣民主化的過程,我覺得兩種角色都需要有人扮演。」
同樣沒有要參選的,還有魏揚:「我覺得政治工作者他需要一種特質就是,你要能夠去在不同的價值上面去做協商、必要的時候妥協,….我覺得我沒有辦法,我是一個比較、某種程度上來講是死腦筋的人,就是如果我覺得這東西、我覺得是對的,我就會覺得要把它貫徹到底,或者是我不太能夠接受在一些價值上的退讓,或者是修正。」
魏揚和陳為廷都來自清大實踐筆記,和行動派的陳為廷相較之下,魏揚一直都是一種論述型的人:「像之前陳為廷就會有罵過我就是說,他覺得包含說我那個時候選擇沒有進入議場,就是沒有到立法院裡面去,他就覺得魏揚就是喜歡待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這樣。某種程度上我是滿同意他的說法。那個安全的位置倒也不是說就真的很安全,…,但他卻是不用做出一些道德上面可能會讓你自己良心過不去、或是被別人譴責的位置。」佔領運動期間,魏揚覺得待在議場只是死守、反而場外有更多事情需要處理,因此留在場外。323行政院事件,魏揚從新竹返回台北、路過行政院,他接手現場麥克風,結果被檢方當成首謀。運動後期,魏揚負責赴美宣傳、溝通的工作。
我們到魏揚家進行訪談,中途遇到晚餐時間,他先喊了暫停:「先把湯煮下去再繼續訪談,這樣等下就不用等。」他熟練地先炒香雞肉、再放入菇類配料,完全是型男大主廚的架勢。
318退場之後,魏揚有段時間回到黑島青,從事組織培力工作,也負責論述。不過,他發現318之後,青年已經沒有耐性討論論述,只想衝一波行動:「為了抗議亞投行這件事情要去衝總統府,然後那個時候我就覺得說為什麼?首先我們要先討論一下我們對這個議題、亞投行的立場是什麼,我們黑島青要用什麼樣的立場來看這個議題,再來決定要不要去衝或是要幹嘛。但總之他們就已經決定要衝了,然後就跟我說,那不然你就幫我們寫個論述這樣子。」魏揚從跨國資本的角度予以批判,結果到了現場:「現場大家還是舉著一個就是反中的口號,或者是除了反中講不出其他東西這樣子。然後我事後就覺得,我真的還要再繼續待在這裡嗎?」
魏揚認為,318運動開啟了很好的機會,讓大眾能夠藉由服貿這個議題重新思考,包括經濟的發展主義、社會的分配問題:「我們其實想要指出來,就是說這種發展模式、所謂的經濟成長,可是它其實只是以少數的人的利益最大化為前提,然後犧牲大多數的的一些青年或者是勞動者….。我們的實質薪資好幾年、連續十幾年停滯嘛,我們實質薪資都沒有成長。….當然中國很重要,可是好像其他的社會議題、我覺得也是需要被關注。」
魏揚曾在2016年幫邱顯智助選,過去的運動夥伴,因為政治路線分歧而有爭執,也一度讓他感到心灰意冷。後來,在英國留學期間,他靠著健身和下廚,重新找到對自己的掌控:「有些事情你按部就班地做,然後你把這些環節都顧到了,你就是可以得到成果,就是會有進步。…你不會說我這禮拜去健身房五天,那我就是馬上要變成肌肉猛男或者是什麼的,你就知道那是要有計劃的這樣子,烹飪也是。」十年回顧,魏揚認為重點不應該是誰參選、誰當選,而是思考當時是怎樣的社會困境讓大家走上街頭,以及十年之後,這些問題又有怎樣的表現形式。
「就是很多人事後會看說,你看!這麼成功!就代表台灣人都覺醒啦!….就是如果你用這種命定式的方式去解釋的話,你可能就會對於現在的局勢很失望,就會覺得為什麼十年前我們曾經可以這樣,十年後卻是這樣。當時的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運動,他不一定代表我們台灣公民社會發展到一個非常成熟的地步,所以大家站出來了。也不是說318發生了,就代表之後就決定了一個好像正面的、一個進步的道路。」不同受訪者都提到,十年前曾經開啟對新政治的想像,但十年後,只剩下更民粹的政治、更兩極化的台灣。社會對話、社會團結,反而是現在更大的挑戰。
318十周年當天,經民連在濟南路舉辦晚會,黃燕如和劉李俊達都來擔任工作人員。晚會到了尾聲,原本要把一顆寫上訴求的巨大氣球推進立法院,但好像是洩了點氣,大家怎麼推就是推不進去。十年好像改變很多,又好像很多事情根本沒有改變,甚至更加令人擔憂。當年的天然獨世代步入壯年,更年輕的一輩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太楊花、318,他們從小接觸抖音。
崔愫欣說:「之後也常常有人問我說,這個運動好像曇花一現、好像沒有改變什麼啊,你們會不會覺得很挫折或什麼?我都會說我不會欸,因為我覺得改變已經在當下發生了。…..就在那一代經歷過這樣的事情,看過那樣的事情、走上街頭,感受過這些事情,他知道什麼叫國家暴力,他知道、他知道衝撞體制的行動可以引發什麼樣的效果,他知道他不孤單,他可以引發數十萬人一起上街頭,我覺得只要心中留下這個種子那就足夠了。」
沒有人預料得到,一個多月後,由於藍白跳過委員會討論、準備強勢通過國會擴權法案,經民連、賴中強再次號召群眾包圍立法院,超過十萬人把立院周邊擠得寸步難行。這次沒有衝進去,也沒能阻止藍白立委闖關,但還是展現了公民的集結動能。可見崔愫欣所言不差,當年318運動確實留下了種子,一整代,或是跨世代的台灣人,都準備好隨時集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