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10月27日的「世界影音遺產日」活動,臺灣傳出振奮的好消息,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首映了林福地導演1968年拍攝的臺語片《夕陽西下》與《琉球之戀》數位修復版。這也是這位九十歲的導演目前唯一被找到的電影膠卷拷貝,儘管它是國語配音版,聽不到臺語原音。
「那時候我五年拍27部臺語片,驚人吧?」很少人知道林福地是以臺語片開啟超過一甲子的導演生涯,他原本是名美術老師,因緣際會步入電影圈,歷經化妝師、攝助、編劇的磨練,在28歲拍了第一部臺語電影《十二星相》。早期,林福地的電影作品多取材自三〇年代日本文學小說,加上兩大臺語巨星金玫跟陽明領銜主演,票房相當賣座。
「有一次收工我騎機車載著副導要去北投,大概兩個人都在打瞌睡吧,中途他不小心從機車摔出去,我都沒有發現。」那時,林福地從早到晚趕著拍戲,每每影片剛剪接好、配好音,又得馬上著手寫下一部片的劇本,他從來沒有時間到戲院看自己的電影,卻沒想到之後也很難再看得到。
曾經,臺灣有個好萊塢。在1955至1981年間,以臺語發音的影片產量高達一千多部;相較於同時期政宣色彩濃厚的國語電影,來自民間的臺語片所能窺見的,是彼時的風土民情與小老百姓的生活樣態。「大家可能都是進戲院去流眼淚的,」國家影視聽中心研究出版組組長陳睿穎就提到,臺語片裡童養媳、孤兒的角色就很多,關於苦情女性的內容也不少,可看作一道道社會的縮影。而像是描述哥倆好環島旅行的《王哥柳哥遊臺灣》,途經碧潭、安平古堡、三地門等景點,不但在當時開啟了觀眾對於旅遊的認識、彌補了觀眾當時沒有辦法旅遊的遺憾,也為時代地景留下珍貴紀錄。
有人說是臺語片後來的製作品質粗糙,也有人說是「國語運動」讓它沒落,這些電影膠卷,因為缺乏文資保存觀念,被棄若敝屣,甚至被製成襯衫領口的墊片、帽簷。即使沒有被丟棄,也因為臺灣氣候炎熱潮濕、不利保存,被尋獲時早已鏽蝕、腐化。
片子的佚失,影響著相關史料的蒐集與研究,也影響著我們對歷史的認識。陳睿穎回憶大學讀華語電影史時,竟對臺語片這段歷史一無所知,「老師可能會去講到費穆的《小城之春》,會講到上海明星公司、聯華公司,但就是不會講到五、六〇年代有臺語片。」
「鄭義男,也就是江浪導演,他也是拍臺語片出身,但和林福地導演一樣,作品皆下落不明。他常問我為什麼討論臺語片歷史的時候,會講辛奇導演、講林摶秋導演,但就是沒有人提到他?而我必須要一再跟他解釋是因為導演您的片子都看不到,看不到就很難進行研究,所以我們要有耐性再等等。」陳睿穎說。
國家影視聽中心在九〇年代還是「財團法人電影資料館」的時候,就開始大規模搶救四散的臺語片膠卷,並為影人做口述歷史、舉辦臺語片影展等。目前典藏的臺語片約有兩百多部,其中,截至2023年的統計,做到數位修復的有25部。「影音遺產如果沒有保存下來,就像是失智,會喪失我們為何存在的根基。」國家影視聽中心執行長李智仁說。
很難想像保存臺灣最重要影音遺產的國家片庫,是位在工業區裡。一萬九千多部影片典藏在所謂的低溫庫房,但距離國際建議的膠卷最佳保存溫度(-5℃),還有一段遙遠距離。「一個原因是電費,每調降一度,電費就會很可觀。再來是,我們這些庫房都是租賃,有可能影響隔壁公司的廠房,他們的牆壁可能會結露,所以我們只能盡量調整到0℃到5℃。」國家影視聽中心電影典藏組組長邱繼諺說。
這是一場時不我待的競賽,庫房溫濕度的掌控得跟膠卷鏽蝕的速度拉扯,修復量能也有待提升。「兩個小時的電影膠片大概有17萬格,大家可以想像這17萬格其實就是需要一個人,一格一格去檢視、一格一格去作實體的整理。」邱繼諺說,臺灣目前有膠卷修復課程的大專院校只有臺南藝術大學,人才培育並不容易。
流浪、漂泊一直都是這些膠卷的命運,從過去青島東路狹小的辦公間,移到中和游泳池看台,再搬進現在的樹林工業區裡,四十年過去,我們的國家寶藏始終沒有一個家。
「老實說,地方縣市政府的健身中心蓋得都比我們好很多,至少它自己就可以蓋一個大樓了,我們的國家寶藏是分散在工業區裡面,跟進出口的貨物、食品加工擺在同樣的地方。」前國家電影中心執行長林文淇說,「你任何人跟我講說這個政府很重視這些電影資產,我是完全不相信。」
「給國家寶藏一個家」的希望,「寄託」在國家影視聽中心第二期場館的計畫。去年(2023)12月20日通過,由新北市政府無償提供給文化部規劃,預計有佔地4千餘坪的典藏片庫,以及佔地5千餘坪的影視博物館。然而,對於國家片庫的期待,地方跟中央卻有著極大的落差。文化部長李遠表示,地方考慮的是都市規劃與繁榮地段,比如增設停車格、天橋等等,但對影視聽中心來說,希望把空間與經費用在專業片庫的規劃上。「只能跟新北市持續溝通,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再拖的時間了。」
影音技術的誕生,讓彼時此刻成為永遠,也成為文化、歷史與生命的養分和積累。搶救與保存這些影音遺產,修復的是我們對自己的認識,重現的是我們共同的記憶。
「鏡新聞」已在有線電視86台、MOD508台與YouTube頻道同步播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