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子在阿里山公路蜿蜒,曾文溪像是一尾青綠色的鰻魚,一路跟隨;溪水的源頭,正是鄒族特富野、達邦兩個大社的傳統領域。黃煌智是2022 Mattauw大地藝術季潛行攝影計畫的攝影家之一,他的作品《別向山說話》,紀錄的是鄒族特富野部落狩獵的故事,長達兩年的時間,他經常跟著阿彬這幾位年輕獵人上山。「曾經問他們,今天想要打到什麼,他們說不能向山神許這個願望,因為打到表示是天神賜給你的,沒有打到也是你這次的命運。」黃煌智說。
深夜的山林裡,平日嘻笑追潮的年輕人變得安靜而沉穩。黑暗中,獵人跟獵物的對峙,考驗的不只是狩獵技巧有多麼機敏,而是他們對禁忌的嚴守與對神靈的敬畏。「看到獵物,他們只有一個狀況不會打,就是判斷沒有辦法把牠背下山的時候。因為他們認為結束這個獵物的生命,就要對這個生命負責。」黃煌智說,不論是分食、還是留下牠的骸骨,都是對生命負責的方式,「因為你同時奪走了這動物的生命,也獲得了天神的賞賜。」
身為一個部落的外來者,黃煌智不是以窺奇的視角去紀錄年輕獵人的日常生活,而是成為他們的朋友。某次狩獵,他被要求揹起一隻中彈的山羌,這是破天荒第一次,黃煌智感受到生命的餘溫與微弱的心跳,在他的背上逐漸消逝。下山的途中,他拿著獵人給他的一把刀,卻遲遲下不了手送牠上路,最後還是獵人的果決才結束了山羌的痛苦。「他們覺得獵物死了,死在山上,養分歸於山上;或是獵物死了,他們帶回去吃掉,成為他們獵人自己身上的養分,然後他們獵人總有一天也會死,也變成這個山的一部分。好像我無形中參與了這個循環,總有一天也會跟他們一樣。」正因為理解鄒族傳統的信仰與生死觀,黃煌智沒有罪惡感,只是更敬畏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循環。
溪流滋養山林,孕育萬物。千百年來,依傍溪畔定居的鄒族,按照生活所需,以撒網、垂釣、射魚等原始而輕柔的方式捕撈魚蝦,維繫了河川生態原貌。「射到魚,就帶回去分給朋友、家人,大家一起分享。」年輕獵人阿彬從長輩那裡傳承下來的漁獵文化,也深植於他待人的日常。
「以前溪流的深潭很多,有兩公尺、三公尺、五公尺深的都有。」鄒族特富野社頭目汪義福說,過去的河床既窄且深,卻在曾文水庫啟用後,為了避免水庫淤積而在不同的溪段建造了六座攔砂壩,砂石被攔阻在河道,反倒破壞了溪流生態,衝擊了鄒人的傳統漁獵文化。「壩體林立了以後,河床變寬,河面變高,魚也沒辦法洄游了。」
半個世紀過去,這一座座橫亙溪谷的攔砂壩,多數被溪水切割、沖蝕,在暴雨洪水期削減了攔砂的功能,反倒猶如「地質紀念碑」,象徵人造與自然之間長久的拉扯。
自源頭泊泊湧出的溪水,持續往低處奔流,彎進嘉義丘陵與嘉南平原,曾文溪中游地帶分布著數個西拉雅族部落。吉貝耍 Kabua sua,西拉雅語意為「木棉部落」。他們的祖先大多是原本生活在台南佳里,後因政權更迭被迫分支,沿著溪流遷徙到內陸的「蕭壟社」。每年農曆9月4日晚上舉辦的「夜祭」,是部落最重要的祭儀;也是潛行攝影計畫的另一位攝影家林文強,拍攝超過五年的創作主題。
夜祭讓林文強印象最深刻的,就是看到活生生豬隻獻祭的完整過程,聽見牠痛苦掙扎的尖叫聲,進而對一個生命的犧牲充滿了敬意。「分食的時候,你從牠身上劃下的一塊肉,體悟到它是從生命獲取下來的,是牠給予你的,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震撼。」
不同的西拉雅聚落對於神靈的稱呼各異,吉貝耍將之稱為「阿立母」。阿立母除了被供奉於聚落裡的大小公廨之外,也會透過阿立矸,也就是裝著代表神靈法力的「向水」和神靈法器的「澤蘭」,陪伴在族人身旁。「他們感受無形的方式,是藉由一種基本元素『水』去作為媒材,有著自己從有到無之間的轉換儀式。」林文強鏡頭要捕捉的,不是具象的形體,而是世間萬物的靈感流動與交集。「不管是我們各式各樣,人的靈、動物的靈也好,或祖靈,它是互相感應的一個過程。」
溪流,滋養了人,匯集成聚落,孕育出文化。無論是Tsou(鄒)或是Siraya(西拉雅),都是「人」的意思。黃煌智和林文強兩位攝影師紀錄下流域的人與文化,也在拍攝過程中,感悟到人在自然循環下超脫生死的深意。
(撰文:宗立婷.何思瑩)
12/26(一) 23:30 在MOD508台與YouTube頻道同步播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