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群人?到底真正在做什麼?」陳宗怡回憶,那是2021年中秋節,他接到大地藝術季「潛行攝影計畫」策展人沈昭良電話後,第一個直接的反應。新聞攝影記者出身的他,採訪過無數名人,但是對於這群在網路搜尋不到背景資料,甚至連長相也不知道的素人,他在拍攝前能做的田調真的很有限。「我先打電話給嘉南管理處的各個水利站,結果他們只說會幫我介紹,叫我人來就好。」
就在幾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,陳宗怡真的衝去了台南;而站在田間,戴著安全帽、穿著反光背心的掌水阿伯,也對拍攝計畫一知半解。「當然第一次不可能會拍得好,真的滿考驗的,有點像是在現場的即時創作,就只能慢慢當朋友,聊天、拍照。」陳宗怡先從了解每位掌水人的工作日常開始,「聽他們講過,在颱風天前後的時候,為了要去關水,曾經就是有掌水人下水溝去要把那些樹枝拿走,突然水變很大,可能不小心就被沖走。」看到掌水人悉心看顧著背負農民溫飽需求的水圳,不是因為供水期每日一千元不到的工資,而是那份對土地與生俱來的深情,漸漸讓陳宗怡願意從台北到台南不厭其煩地往返。
一年多的時間,前後拍攝二十幾位掌水人,陳宗怡後來讓做事一板一眼的劉國周願意跟他講冷笑話;讓總是穿著像交通人員的洪泰和,脫下安全帽與反光背心,在鏡頭前流露最真實的樣態; 讓第一眼印象看來難以接近的「強哥」張盛強,對他吐露過去水利小組長選舉的內幕…
嘉南大圳的大小水路加起來大約18,000公里,是繞地球將近半圈的長度。水源主要來自烏山頭水庫,然而近幾年,旱澇不均的現象愈來愈嚴重,水庫曾在2018年發生乾枯見底的危機,2022年9月我們採訪時,蓄水量也頂多只有六成,恐怕影響到隔年一期稻作的供水。
缺水時期,農民被逼急了,便會使出各種方式擋水、偷水,掌水人得跟他們鬥智,想辦法壓住陣腳。那天下午,拍攝到一半,掌水人洪泰和就連忙趕著出門,因為他的責任區又發生用水的糾紛。「施水肥需要一點水,大家就爭著要取水,這水道的人吃水很惡霸,這個水門就把它關死,讓下面這條水道的田不能吃水!」拿著鐵鎚一邊敲打水閘開關,一邊灌上潤滑油,洪泰和既生氣又很無奈。
陳宗怡提到某一場拍攝也曾經因為農民的抱怨而中斷,「就碰到一位阿伯騎著摩托車來一路罵髒話,『是誰水放得這麼大,害我的作物淹掉』,掌水人只能安撫這個阿伯再等一下,不然如果你在水頭的水沒有放那麼大,他下面的田就會吃不到水。」農村生活雖然重人情味,但遇到用水,誰都不想先退讓。
掌水人的工作年齡限制是75歲,目前1260位掌水人大多數都超過65歲。要年輕人返鄉務農已經不容易,要年輕人接班掌水,恐怕更難。這項需要人力的工作未來是否會被智慧科技取代?或者任由老一輩凋零?年過75歲轉當水利小組長的劉國周嘆了口氣說,「以後要廢掉還是不廢掉,我也不知道,但是如果沒有掌水工,那可就會亂了。」
「人和水的關係到底是什麼?」攝影家在光影中思索,觀看曾文溪下游農民與水、與土地的關係、以及他們濃郁而質樸的生活,也由此好奇於畫面之外的故事。這群人很少有人能記得他們,更別說有什麼攝影作品留存在世上,於是,陳宗怡的攝影創作便成為一種最真實的紀錄,也是最珍貴的檔案。
「照片中的人,人的照片,當這兩者相遇時,對拿相機的人來說是很大的鼓勵。我們不只存在於一瞬,而可能是永恆。」陳宗怡如此說道。
(撰文:宗立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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