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進到西門町歌廳採訪拍攝時,多數歌手、客人看到鏡頭就閃,或質問「你們是誰」「你們要幹嘛」,或直接要求「不要拍到我」,對於曝光保持高度警戒。歌廳文史研究者、《迴盪在西門町的歌聲—紅包歌星的故事》作者澤庵丁也說:「我寫這本書最大困難就是許多歌手有諸多顧忌,好幾位已經答應訪談,最後又反悔沒出現。」
本專題啟動之初,記者曾約訪仍在駐唱的老輩抒情歌手翟翟(翟曼芳)。溫柔友善的翟翟原本樂於分享經歷,但得知需要拍攝影像,立刻婉拒:「很抱歉!那我就沒辦法幫忙了。」
老歌手不滿媒體醜化
跟著歌手程群,我們進出歌廳一段時日,慢慢有更多歌手、客人、工作人員願意聊上幾句,我們歸納出歌手不想曝光的原因有兩大類:一是老輩歌手(特別是《群星會》年代後期出身者)認為腥羶色媒體只報導歌廳負面消息,一竿子打翻一船人,因而對曝光敬而遠之;二是歌廳後來負面形象揮之不去,許多中新生代歌手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歌廳工作。
幾個老輩歌手都曾為歌廳形象下滑向澤庵丁皆表達「忿忿不平」。曾經營白金歌廳長達二十七年的老牌歌手白金燕提到,1979年政府規定登台演唱的歌星都必須考取演員歌星證,而在白金歌廳登台的歌星還需要通過她的面試,確定歌藝達到一定水準,言談舉止、穿著打扮、儀態台風均有嚴格要求,沒有濫竽充數。
橫跨影視圈、西門町歌廳的歌星康雅嵐則告訴澤庵丁,「常常有客人欣賞我的歌或風采,但也僅限於以眼神與掌聲表達,含蓄地傳達仰慕與好感,絕無時下年輕人『赤裸裸的告白』那套玩意兒,頂多是散場後客人邀請多位歌星一道去喝咖啡,絕不會單獨邀約一位歌星出去吃飯喝咖啡。」
與老兵之間溫情滿滿
歌手們記憶中的老兵歲月,或許可用「那段閃亮的日子」來形容。老兵為歌手捧場,歌手對老兵噓寒問暖,彼此互稱「乾爹」「乾女兒」「乾兒子」;老兵生命終了時,歌手為老兵披麻戴孝料理後事的真實故事,在歌廳界時有所聞。
多年前,記者曾隨中生代歌手今子嫣前往桃園榮民之家探望她的乾爹。當時,老人撐著四腳椅從宿舍走來,一聽今子嫣喊「乾爹」立刻紅了眼眶。雖然今子嫣不斷為老人抹淚,但無法言語的老人根本止不住淚水。
事後,今子嫣說:「以前我到哪裡登台,乾爹就到哪裡聽歌,後來他索性替我照顧包包。」曾有人提醒今子嫣「你乾爹會自己打開你的皮包拿東西」,今子嫣對於外人無法想像他們的父女情誼感到無奈,「他們以為乾爹在拿我的錢,其實是乾爹看我紅包收得少,就自己放紅包進我的皮包。」乾爹住進榮家後,逢年過節今子嫣都會接他回家;疫情前,乾爹過世,今子嫣也以女兒身份披麻戴孝全程處理後事。
糾紛躍登社會版面
那麼,是外界錯看歌廳,自行腦補想像歌手與客人間恩怨情仇不斷?抑或全是八卦媒體嗜腥,而醜化了歌廳?
若撇開所謂腥羶色的八卦雜誌,改查閱不同年代的傳統報紙,依然可看到歌廳內的糾紛躍然登上社會新聞版面。
諸如「揚言分手女歌手被刺死 男友行兇自首 一度被誤酒醉胡言」、「老翁做牛做馬 以死相許……警方發現一張由老翁本人書寫的願意當侯女奴才的協議書,渴望侯女接受他。警方認為馬暴斃過程有些疑點,正進行了解。」等等,不管是歌廳的老兵或非老兵客人,都曾是社會新聞主角。當然,還有2013年轟動一時,前立委朱高正在紅包場醉後鬧事,動手毆打歌手遭到警方上銬等情事。
西門町歌廳也曾因黑道勒索糾紛而登上新聞,歌手程群就證實自己曾經被勒索,「就那種大不大小不小的流氓,勒索幾千塊,算了就給他吧,我們在這邊唱歌,就是要學著保護自己。」
若從相關社會新聞發生時間多數落在1990至2010年代,可發現當時的歌廳已經歷數度變形。歌手不再單純領月薪演唱,須靠捧場和紅包衝業績,因而搶客紛爭、歌手鬥爭頻仍,人性的良善與邪惡也同步被放大。根據今子嫣的描述,歌手間偶爾也會上演宮鬥劇,她曾在登台前一刻被其他歌手用口香糖黏頭髮,禮服、道具也曾遭到破壞。
光亮與黑暗並陳時
澤庵丁說:「或許這就是群星會時代出身的老輩歌手不習慣的地方吧!」就他的觀察,直至今日還在演唱的老歌手吳靜嫻(電視劇星星知我心主角)、翟翟這些老輩歌手始終堅持當年風格—演唱完就離開,不下台與客人互動或打招呼。
在拍攝此專題前,記者曾訪問過接手經營鳳凰歌廳快二十年的陳金祥,談到黑道圍事,他笑說:「現在紅包場都快沒落了,黑道都懶得上門了。」至於紛爭,他則認為歌廳原本就像個小型社會,歌手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,有人單純想唱歌不在乎紅包,有人積極經營客群,見到客人就喊「乾爹」「爸爸」。「的確有些桃色糾紛,甚至有家屬到歌廳逮人,但歌手客人像家人互相照顧的事情也不少。」
要說歌廳只有光亮面,應該任誰都不相信;但若說歌廳只有黑暗面,又不盡公平。或許,西門町歌廳的黑暗之門與光亮之門僅一線之隔,想要打開哪扇門,鑰匙全握在個人手中。